島國沙龍IV:輔導金行不行?電影補助政策面面觀(中) — — 從導演到評審;再從導演到製作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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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演 葉天倫/報告
島國前進秘書處/整理

影評人何瑞珠長年關注台灣電影產業,不只閱影無數,更活躍於各類評論媒體。相較於何瑞珠,導演葉天倫的不只擔任過輔導金的電影評審,在過去也曾經是申請者。葉導這幾年除了擔任電影、電視劇的導演外,在角色上也有一些轉換,在最近於HBO GO發表的《戒指流浪記》就是葉天倫導演的公司青睞影視出品,由葉導擔任製作人。

回到電影長片輔導金的討論上,葉導先給了觀眾一個數字上的概念:

台灣一年大概有50部國片上映。台灣一年有兩次輔導金申請的時間,大致是在4月和9月,名單都會公布在文化部的網站上。每一梯次獲補助的電影有10~15部左右。不過這些影片在拿到輔導金之後,完片到上映,可能已是一年半到兩年之後的事了!若我們假設國片每年上映的數量不變(40~50部),並且兩年前拿到輔導金的電影都順利拍出,在理想上可能會有三分之二在市場上的電影是有申請輔導金。

以下將以對談逐字稿的形式呈現【島國沙龍IV:輔導金行不行?電影補助政策面面觀】的活動紀錄

導演以及青睞影視負責人葉天倫。葉導近年轉做幕後,擔任電影製作人,希望為台灣電影圈建立一個更完整的產業架構。

葉天倫:

以《親愛的房客》為例,它就是輔導金電影,也剛好是我當輔導金評審那一屆的片子。我們當初核准了一千萬左右的輔導金,而《親愛的房客》當時提出的製作成本大概落在三千萬左右。延續何老師方才講的,以我自己的片子以及我在當輔導金評審時審核的片子為例,其實最後核給的金額,大多是佔總製作預算的20%~30%(註:政府採購法規定是不可以超過49%)。

我自己的第一部電影《雞排英雄》就是輔導金電影。我記得我去拿輔導金的那天早上還出了車禍,總之就是一團混亂,比我的電影劇本還精彩!最後,去報告完畢,我還是拿到了輔導金。但是我拿到輔導金後實在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:我拿到了400萬的輔導金,但是我是要用4000萬拍這部電影,那麼剩下的錢哪裡生啊?我媽媽剛好也是製作人,當時她就說:完蛋了!你拿這400萬到底是要拍還是不要拍!?因為獲補助者是可以選擇不簽約的;代表放棄申請到的輔導金。可是不拿又會覺得… 吼,四百萬也是錢啊!那要怎麼辦呢?最後當然還是申請了,只是剩下三千六百萬的資金缺口我還是要自己想辦法。那後來我們就找了一個股東、以及靠我們自己,把這部電影拍完了。

我的第二部電影《紫色大稻埕》就沒有申請輔導金,但是當時我是用文化部的辦法:用前一部電影的票房獎勵。因為《雞排英雄》票房破億,一億四千萬票房,這個補助是照你票房超過多少的比例數字去算,然後這個數字有一半是由當時的製片公司申請;一半是由導演申請,啊我剛好身兼二職,所以就一起申請了,後來就用來拍《紫色大稻埕》。所以縱使我沒有用《紫色大稻埕》申請電影輔導金,它畢竟還是藉《雞排英雄》的票房獎勵拍出來的電影。故嚴格來講《紫色大稻埕》也是靠了政府資金才拍成的。然而這獎勵金也只佔了我電影總預算的十分之一。

我認為電影輔導金這件事情確實有點複雜。我們可以把它切成兩塊來看:一是商業電影,或我們說投資金額比較高的電影;二是Art House藝術電影,像是《親愛的房客》,成本就比較沒有那麼高。我覺得這兩者確實會在金額上有落差。以《親愛的房客》來說,三千萬的總成本預算拿到了一千萬補助,這樣的比例算是很高的了。我記得在我擔任輔導金評審的這一屆還有一部《越獄男孩》,就沒有申請到一千萬,但他的製作成本更高了。所以以總製作成本比例來看,我認為商業電影拿到的補助又更少。而比較有保障的導演或製片來申請的藝術電影,以我的經驗來說,像是鄭有傑、張作驥,這種我們覺得值得支持,劇本、企劃俱佳的案子,我們的確就會給很高的金額。張作驥導演的《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》,我們也給了一千多萬,比例上很高。但是像其他電影、《越獄男孩》,或是比較商業的電影,補助佔總預算的比例真的不高。

然而我想講的是,我剛開始聽何瑞珠老師在評論時,我心想:蛤!是嗎!?原來北韓是這樣的!?蛤,那我們是不是真的有點遜啊?但是在實際的過程當中,第一個是電影輔導金是新聞局延續下來的政策90年代當我在念電影的時候,那時真的是台灣電影最慘的時候。我畢業那年,台灣電影一年只有十部!所以也許這樣當時才想出了這種方法,也才有了輔導金機制。在這個過程中也一直有轉變,先是新聞局,後來變成文化部,我也記得曾經有過商業片和藝術片的分類建議,後來大家覺得:哎!不能這樣分!因為法令一旦這樣訂了,市場就會變成這樣,這樣後果會很可怕。因此現行的分類還是一般組和多元文化組。也確實有定義不清的問題。但這些都沒有金額的限制,每梯次總補助金額上限是一樣的。只是電影送申請進來時,評審就會先看劇本、企劃案,看完之後大概心裡就會有個底,哪些是申請一般組;哪些是申請多元文化組,多元文化組在這之中大概佔20%。

在聽完何瑞珠老師的引言後我同意一件事:我認為用貸款的方式補助不失為一個方法。高雄現在的電影輔導金是由高雄市新聞局辦理,就叫做「高雄人」,是用貸款的方式補助電影,但是他的做法是你票房回收,把基本成本付完後還有多的,有賺超過成本才要還,沒有超過的話就不用還了。這也是站在一個比較善意的角度去扶持產業。我同意若是從「政府投資」的角度去做,變成政府也是股東,只是是一個比較天使型的股東,會去善意提點、協助宣傳,只是你要要將成本歸還。那麼這個股東的回收,是否和市場上其他股東的回收機制相同?我想是可以再討論的部分。「高雄人」的做法就是高雄市文化局做第二梯次回收,第一次先讓這些出真金白銀的人回收完了,代表有賺錢了,那我再來回收第二次。我認為這也是一個很好的辦法。然而實際上我並不曉得文化部不這麼做的原因為何,我個人猜測是因為審計法的緣故。因為這筆錢若變成了「投資」,考量到電影的製作期拉很長,所以我猜測這樣在審計上會有問題。我想沒有一個企業年度預算能夠接受我今年花了這筆錢,我四年後才能回收,然後還都是不一樣年度回收。實際原因我不曉得,但我認為這樣精神是對的。

今年台灣戲院在沒有好萊塢、世界各國大片的影響之下,我最一開始非常擔心電影院會沒人去,畢竟觀眾真的能接受台灣電影嗎?結果到現在為止,已經有16部台灣電影破千萬票房,台灣影史大概有二十、三十年沒這種記錄了!以前會覺得啊~~《雞排英雄》破億了~~,但接下來第二名、第三名,到第四名的電影票房連千萬都沒有,落差其實非常大。但是今年可見台灣觀眾對國片是接受的,不然不會16部破千萬、1部破億、15部破千萬。這其實很厲害。鄭有傑導演的《親愛的房客》已經破三千萬了,我相信這連他自己都沒有想過。我先前有訪問過他(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chinlaifilmstudio/videos/123349539374361),他就細數了他前面的那幾部電影,每一部都是兩百萬,最高八百萬是《太陽的孩子》,當時《太陽的孩子》的聲量已經很大、很大了,但還是只有八百萬票房。那麼八百萬票房的「具體呈現」又是什麼樣子呢?你進到戲院,最小100人的廳,大概坐20個人。那現在《親愛的房客》票房三千萬,實際情況一定是去到每一個廳都是滿的、滿的、滿的!這就是票房破千萬的樣子。那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。

這裡我也想講一下電影票房回收的比率。一般人都說:哇~~電影票房回收一億四千萬,哇你是億萬富翁!?沒有沒有!你要想,戲院就像7–11,有「上架費」,戲院現在基本上與導演是拆50%~60%不等。一張票$280,$140是戲院賺走,剩下$140還要再扣掉各種費用,像我先前是和福斯電影,美商的電影公司合作,所以美商電影公司還有一筆10%~15%不等的發行費用。所以這$280,$140給戲院;$140再抽$14給發行公司;那我還有行銷的費用,那行銷費用再扣10%,$14,那就只剩$112回到導演手上,但這一切還要再扣除成本。所以以《雞排英雄》來說,最後即使有到一億四千萬的票房,除了有不用還的輔導金,我最後結算,我是淨賺六百萬。所以人家說我是億萬富翁,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跟人家解釋,我真的開TOYOTA而已,車貸也還在還。順道一提,如果各位到影城買爆米花套組,這錢都被影城賺走的,觀眾單買票的話電影製作方能分到更多的錢

總之,回過頭來說輔導金的機制,我自己從一個申請者、新導演;一直到後來做到輔導金的評審,我自己確實在這個過程當中有時也會覺得:這個片子,當時也很看好呀!然後我們也給了他很好的補助,但是上映之後,我看到本片真的的是不行……,再看到票房反映或是國際影展的回饋,也真的是不行,我就會深切檢討:到底,我當時是哪裡看走眼了?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?畢竟當初簽名的是我。而的確,也有片子是我在最後,片子出來了,評審要審片、簽核時,我簽了不同意,就是我不同意該片通過,因為他沒有達到我的標準。但是因為這是多數決,2/3的評審有通過就通過了,所以就算我是那1/3,不通過也沒有差別。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之下,你若問我現在輔導金的未來應該怎麼走?我同意精神上必須以投資為基本概念去做這件事。雖然我不知道審計上應該要怎麼做,但這不該是我去煩惱,而是部會和立法院要去想的事情。但是,投資的話,以目前輔導金的狀態,只追究一件事,也就是只會在審計上追查。這意思是我拿了一千萬的輔導金,我要有一千萬的單據繳進去審計部,審計部要一個個看,而他會把一些單據踢掉,他們有一套核銷的規矩。核銷是目前輔導金裡面各種規範中要求最嚴格的。那其他基本是不太要求,像是你要找誰?拍什麼題材?你要講什麼故事?當然我們當評審的時候各自會給一些意見,但這些意見並不影響拿不拿得到補助。

至於有時候拍出來的和當初提案申請時的東西完全不一樣,這點我認為就是今天我們在討論輔導金時最困難的事情。因為拍電影就是一件有機的事,而這其中又牽涉到這麼多人,以今年疫情為例,本來覺得電影業會很慘,但到了後面又一飛沖天,這之中的起起伏伏,是很難預料。我現在也沒有想到一個最好的補助方法,但是我同意那個精神是對的。實際上要如何執行,應該交由專業的立法者與相關人士規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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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天倫導演也針對電影作為一個「產業」在台灣的現況,從個人的經驗出發做了一些分享。

葉天倫:

雖然我也是念電影、劇場出身的,但可能是因為我父母親都在這個行業,也是做製片人,所以我覺得我在比較年輕的時候就有成本的概念,或者我至少知道我賣房子拍片可以但錢一定要回來!我沒有幾棟房子,我就只有這棟我住的房子可以賣,那賣完了怎麼辦?所以我在近年做了這個決定,我希望我可以往「公司治理」的方向多學習。其實在娛樂產業,公司治理通常就兩個指標:一是財務;二是法律。我雖然一邊也還在拍片,但我就先去做了一件事:我去上了三天商業週刊CEO課程!我們班有30位同學,都是各行各業的CEO,都是主管級的總經理或是老闆。這三天下來,除了一個類似卡內基的課程外,每天都有一位真的是前五百大的真正大CEO來和我們分享他如何治理公司。三天的課上完後,我真的是挫折到爆炸。我心想,天啊……。我就不要講那五百大的CEO了,因為他們在講的我都心想「天啊」,我聽完了但是我這輩子都做不到,因為真的離我太遙遠了。他們在講的是800人以上的公司要怎麼治理;我心想八八八百人!?我最挫折的是我的同學們,他們叫我都導演、導演的叫,結果我同學每個人都在管500人以上的公司。然後都在說:哎我真的很煩惱人力、HR……,我都心想:HR?什麼時候我公司也可以有HR我都不知道!我真正挫折的是發現在台灣,影視沒有產業。我的同學,鋼鐵產業、生技產業、化妝品產業,都是產業!但是影視產業沒有。我講不出口。我說我要湊一個30人的影視CEO都湊不到。我們大概湊到8個人就沒有了,我連一班都開不成!但是商周的那個課是每個月開!充滿了要報名的人,還要推薦才能進來上課。

我的意思是,的確,我覺得台灣真的沒有影視「產業」,真的就像吳念真導演說的,台灣的電影是家庭手工業。真的是靠賣房子、你幫我我幫你,湊合著弄,就直接拍了。然後電影上映後好似曇花一現,但是最後就算電影成功了,或是不成功,下次要再經歷一次這樣的過程,真的都是三年、四年後的事了。所以在「沒有產業」的現況下,就會變成電影從業人員沒有辦法做任何的練習。連「失敗」的練習都沒有。你要承受票房失敗的練習,那你等四年以後吧!因為你要四年之後才會拍完你第二部電影。可是如果台灣真的有一個電影產業,那麼我真的可能每天都在承受挫折。這裡說的挫折不是說怎麼樣,因為你會在挫折中學到東西,進而可以修正。譬如說,我就說我很崇拜現在的youtuber,因為流量、點閱率……這些都是考驗!你今天po的影片有一萬的點閱率,下個禮拜的只有9千,你就會問那一千個人去哪裡了?那這就是你的挫折,你也就會開始想你要怎麼辦。當然,面臨挫折後做得好不好又是另外一件事,但你就會一直在學習;一直精進。然而現況就是在台灣,電影或是電視產業就是沒有這樣的環境。所以我覺得我比較幸運的是我們公司除了電影也拍電視劇,所以我在電影與電影的空擋之中,大概三年到四年的時間,我還會去拍電視劇,藉此磨練我自己的挫折。因為這些挫折、磨練,以及和各種工作人員、演員、客戶的合作,以及最直接的收視率,收視率換算成電影就是觀眾、票房。觀眾不喜歡的話那我怎麼辦?那我要怎麼讓觀眾喜歡但自己又不會過意不去?這裡我還是想以鄭有傑導演作為例子。鄭有傑導演這次因為《親愛的房客》經歷了真正在戲院看到滿場觀眾的經驗。《親愛的房客》幾乎每天都滿場,他也幾乎每場映後都出席,和大家交換意見,此外,網路上也好多人問他問題,轉發的人也好多。那時我就心裡想:啊對,這等於是鄭有傑導演人生中第一次有這樣的經驗。

所以鄭有傑作為導演,到了導演生涯第四部電影,才第一次有這種:哇!原來跟觀眾、市場互動,和電影院老闆坐下來喝茶……,是這樣一回事!這對鄭有傑導演來說都是第一次,拍片十幾年了,這才第一次有這樣的「訓練」。而這個「訓練」其實是很好的訓練,因為他會被鼓勵到,他的下一部電影絕對會收取很多的能量。這之中當然也有一些批評,但這都不會改變這一切是很好的訓練的事實,這些都會讓他往下一步走。可是,如果沒有產業的形成,這是連「想努力」都沒有東西可以努力。所以我當然不覺得輔導金是電影產業的唯一,還有許許多多面向都很重要。但是就我個人認為,無論如何,最重要的還是產業的形成。在之前,我的努力可能是盡可能地把片子拍出來,那麼我現在的努力是我要盡可能的把這個產業的一切規模拉提起來。當有一些導演進入產業時,我可以很快地讓他知道這整個流程、經驗是怎麼一回事,這樣他就可以少走一些冤枉路,如此,也許我們的電影就可以快一點有比較多的樣貌問世。

我也常舉一個例子,美商電影公司:福斯、UIP、華納……等等,在電影院看到最醒目的燈箱都是他們的。因為他就是片多啊!他和戲院的關係就是好,於是戲院也很習慣把這些版位都留給他們。一個什麼都不知道、沒經驗的導演去到戲院,人家連廁所那邊的燈箱都不給你呢!廁所燈箱旁邊給你擺一個立牌就差不多了。廁所人還算多喔!我還有看過那種,真的是放在逃生門旁邊,沒有人會去的地方,我就心想:怎麼會放在這裡啊!?所以我現在努力的方向就是我希望在接下來的十年,想先將電影產業拉起一個規模(scale),我不知道我能努力到什麼程度,但我希望至少能夠先把這個架構拉起來,讓更多的人進來。因為我認為在電影這個領域,我們要打的是團體戰,而不是個人單打獨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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島國前進 Taiwan Marc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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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島國前進 Taiwan Marc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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